她们不特别漂亮,也不算难看;不特别聪明,也不算傻;不特别能干,也不算笨;不特别有想法,也不算没头脑;不特别招人喜欢,也不让人烦。总的来说,她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,这让她们平凡得近于平庸,普通得非常普遍。 和那些因各方面出众而引人注目的女性相反,她们是一群掉在人堆里找不见的姑娘。她们身上没有磁场,也不吸引眼球,她们朴实无文,似乎缺乏光彩。很多时候,她们都是可以也正在被忽视着的人,但在人生的某些时刻,她们会悄无声息地显示出她们的重要性。 就像《红楼梦》里的麝月丫头。 麝月不是怡红院的尖子生。论温柔贤惠,她不如袭人突出;论貌美手巧,她赶不上晴雯。没有太多可以凭恃的东西,倒让她少了争竞之心,生就一份随和与淡定。 宝玉要替她篦头,她安然受着,并不觉得是怎样的亲近和荣宠。只篦了三五下,被忙忙进来取钱的晴雯见到,醋意大发,冷笑挤对:“哦!交杯酒儿还没吃,就上了头了。”麝月也不回嘴,只对镜和宝玉相视笑笑。 麝月可不是不会吵架,相反,她是怡红院头一个吵架高手,春燕的娘、坠儿的妈闹起来时,都是麝月给“震吓”走的。晴雯“急红了脸”对付不了时,机关枪一样言语响快,把闹事的婆子连唬带吓轰了出去的,是麝月。怡红院里吵闹起来,袭人会自然而然地搬麝月当救兵:“我不会和人拌嘴,晴雯性太急,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。”而且麝月每次都一出手就见功。 一流的拌嘴功夫在身,却不和冷嘲热讽的晴雯辩驳,是她肯让人,更是她漫不在意,心境轻松。 晴、袭多少都有些在宝玉跟前争宠的心思。美貌温柔、聪慧能干的女子,或者自以为美貌温柔、聪慧能干的女子,总不免有些抱负,有些志向,有些想法。袭人会有“争荣夸耀之心”,晴雯见宝玉亲近别的丫头就来气。只有麝月这样的姑娘,不会心怀灰姑娘的期冀,貌似平凡的她,从来就知道王子肯定不是自己的,不贪图,不妄想,内心宁定,随遇而安。 袭人会和晴雯比,说“她纵好,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”。麝月天生不具备争座次的资本,也不怀争座次的心思。 麝月是安全的,这种安全,是双向的安全。对身周的人们而言,她是一个安全的伙伴,熟稔、亲切、温和,永远不会被视为敌手。她和袭人亲厚,深受袭人信赖,直到袭人最后离开,还会嘱咐宝玉“好歹留着麝月”;和晴雯也相处无忌,言笑晏晏,晴雯撕扇,她骂“造孽”,晴雯病了,她一直看护,晴雯半夜会央她倒茶。 她也由此获得了自身的安全,可以最大限度地规避木秀于林的风险,不会成为人群中的靶子。她不会因“风流灵巧”而“招人怨”,被人“毁谤”,也不会像袭人,因为事实存在的竞争关系,以晴雯之去而见疑于宝玉。 王夫人对麝月的评价是“粗粗笨笨”,其实不然,她只是不显山露水。如同今天总结的“第十名现象”,那些不拔尖的、位居第十名的学生身上,往往深藏着难以预想的潜能和创造力。怡红院的几次仆妇闹事,都是麝月一手弹压,心思缜密、逻辑严整、辞锋犀利,从袭、晴往下都束手无策时,才会有麝月挺身而出,展示她的机敏和辩才。 还不只此。 袭人病了,一院子的人都去玩,就麝月一个守着——“满屋里上头是灯,地下是火。那些老妈妈子们,老天拔地,伏侍一天,也该叫他们歇歇,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,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。所以让他们都去罢,我在这里看着。”上体恤老的,下怜惜小的,还有一份承担和责任感。这就是麝月了。 宝玉问时,她最初的回答,是说“没有钱”去玩,如果不是被宝玉“床底下堆着那么多钱”这句话问住,麝月是不愿居功的。 按曹雪芹的设计,在贾家落到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之后,陪伴在宝玉身侧的最后一个侍婢,是麝月。在繁花落尽的时候,麝月是最后的那朵荼蘼。 善良温和,心地宽厚,安守本分,息事宁人。那些掉在人堆里找不见的姑娘,她们从来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女主角,不具抢镜的资本,也没有抢镜的意识。她们无声而从容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安宁日子,尽自己的能力和职责。直到有一天,有需要的时候,身体里蕴藏的潜能和韧性爆发出来,让她们成为一种力量,甚至一种支撑。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女性的平凡生活,就是这个样子了。 或许,会有一点点寂寥,会有一点点缺乏姿彩,但得失之数,往往只在一念之间。不是每个女性,都可以享有掉在人堆里找不见的安宁的。 宝钗也是安分从时的性情。但宝钗还是太招眼了,她的先天条件,家世、容貌、才分、品行,都决定了她的卓然不群。就算她没有争竞之心,也会被认为有竞争的实力。她不争,也是人们心目中天然的对手,躲都躲不开。所以,会有那么多人,认定她觊觎宝二奶奶的宝座,两百多年来,被人揣度,遭人衔恨。 掉在人堆里找不见,有些时候,还真是要有些福气呢。(作者:周珣,本平台对文中观点保持中立 版权归原作者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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