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棋 王(阿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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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
发表于 2017-9-29 10:03:35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

这个农场在大山林里,活计就是砍树,烧山,挖坑,再栽树。不栽树的时候,
就种点儿粮食。交通不便,运输不够,常常就买不到谋油点灯。晚上黑灯瞎火,大
家凑在一起臭聊,天南地北。又因为常割资本主义尾巴,生活就清苦得很,常常一
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,吃饭钟一敲,大家就疾跑如飞。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,油又
少,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。落在后边,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。米倒
是不缺,国家供应商品粮,每人每月四十二斤。可没油水,挖山又不是轻活,肚子
就越吃越大。我倒是没有什么,毕竟强似讨吃。每月又有二十几元工薪,家里没有
人惦记着,又没有找女朋友,就买了烟学抽,不料越抽越凶。

山上活儿紧时,常常累翻,就想:呆子不知怎么干?那么精瘦的一个人。晚上
大家闲聊,多是精神会餐。我又想,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恶了。我父亲在时,炒得一
手好菜,母亲都比不上他,星期天常邀了同事,专事品尝,我自然精于此道。因此
聊起来,常常是主角,说得大家个个儿腮胀,常常发一声喊,将我按倒在地上,说
像我这样儿的人实在是祸害,不如宰了炒吃。下雨时节,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,
又到沟里捉田鸡,无奈没有油,常常吃得胃酸。山上总要放火,野兽们都惊走了,
极难打到。即使打到,野物们走惯了,没膘,熬不得油。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,
因鼠是吃粮的,大家说鼠肉就是人肉,也算吃人吧。我又常想,呆子难道不馋?好
上加好,固然是馋,其实饿时更馋。不馋,吃的本能不能发挥,也不得寄托。又想
,呆子不知还下棋不下棋。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,来去一趟不容易,也
就见不着。

转眼到了夏季。有一天,我正在山上干活儿,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个人。
大家觉得影儿生,就议论是什么人。有人说是小毛的男的吧。小毛是队里一个女知
青,新近在外场找了一个朋友,可谁也没见过。大家就议论可能是这个人来找小毛
,于是满山喊小毛,说她的汉子来了。小毛丢了锄,跌跌撞撞跑过来,伸了脖子看
。还没等小毛看好,我却认出来人是王一生——棋呆子。于是大叫,别人倒吓了一
跳,都问:“找你的?”我很得意。我们这个队有四个省市的知青,与我同来的不
多,自然他们不认识王一生。我这时正代理一个管三四个人的小组长,于是对大家
说:“散了,不干了。大家也别回去,帮我看看山上可有什么吃的弄点儿。到钟点
儿再下山,拿到我那儿去烧。你们打了饭,都过来一起吃。”大家于是就钻进乱草
里去寻了。

我跳着跑下山,王一生已经站住,一脸高兴的样子,远远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
是我?”我到了他跟前说:“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,还真是你。你怎么老也不来看
我?”他跟我并排走着,说:“你也老不来看我呀!”我见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,
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,一脸的灰土,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,嘴上也是一层土,干得
起皱,就说:“你怎么摸来的?”他说:“搭一段儿车,走一段儿路,出来半个月
了。”我吓了一跳,问:“不到百里,怎么走这么多天?”他说:“回去细说。”

说话间已经到了沟底队里。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,个个儿瘦得赛狗。还不到下
班时间,冷冷清清的,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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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发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4:00 | 只看该作者
到了我的宿舍,就直进去。这里并不锁门,都没有多馀的东西可拿,不必防谁
。我放了盆,叫他等着,就提桶打热水来给他洗。到了伙房,与炊事员讲,我这个
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,以后就领生菜,不再打熟菜。炊事员问:“来客了?”我
说:“可不!”炊事员就打开锁了的柜子,舀一小匙油找了个碗盛给我,又拿了三
只长茄子,说:“明天还来打菜吧,从后天算起,方便。”我从锅里舀了热水,提
回宿舍。

王一生把衣裳脱了,只剩一条裤衩,呼噜呼噜地洗。洗完后,将脏衣服按在水
里泡着,然后一件一件搓,洗好涮好,拧干晾在门口绳上。我说:“你还挺麻利的
。”他说:“从小自己干,惯了。几件衣服,也不费事。”说着就在床上坐下,弯
过手臂,去挠背后,肋骨一根根动着。我拿出烟来请他抽。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,
舔了一头儿,倒过来叼着。我先给他点了,自己也点上。他支起肩深吸进去,慢慢
地吐出来,浑身荡一下,笑了,说:“真不错。”我说:“怎么样?也抽上了?日
子过得不错呀。”他看看草顶,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,低下头,轻轻拍着净
是绿筋的瘦腿,半晌才说:“不错,真的不错。还说什么呢?粮?钱?还要什么呢
?不错,真不错。你怎么样?”他透过烟雾问我。我也感叹了,说:“钱是不少,
粮也多,没错儿,可没油哇。大锅菜吃得胃酸。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,没书,没电
影儿。去哪儿也不容易,老在这个沟儿里转,闷得无聊。”他看看我,摇一下头,
说:“你们这些人哪!没法儿说,想的净是锦上添花。我挺知足,还要什么呢?你
呀,你就叫书害了。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,我琢磨了,后来挺喜欢的。你不
错,读了不少书。可是,归到底,解决什么呢?是呀,一个人拼命想活着,最后都
神经了,后来好了,活下来了,可接着怎么生活呢?像邦斯那样?有吃,有喝,好
收藏个什么,可有个馋的毛病,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。人要知足,顿顿饱就是
福。”他不说了,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,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,吐出
一口烟,用手在腿上掸了掸。
板凳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4:18 | 只看该作者
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,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
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,因为这些在他看来,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,他不会
为这些烦闷。我突然觉得很泄气,有些同意他的说法。是呀,还要什么呢?我不是
也感到挺好了吗?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,床不管怎么烂,也还是自己的,不用
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。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?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
么一本书呢?电影儿这种东西,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,图个什么呢?可我隐隐有一
种欲望在心里,说不清楚,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。
地板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4:47 | 只看该作者
我问他:“你还下棋吗?”他就像走棋那么快地说:“当然,还用说?”我说
:“是呀,你觉得一切都好,干吗还要下棋呢?下棋不多馀吗?”他把烟卷儿停在
半空,摸了一下脸说:“我迷象棋,一下棋,就什么都忘了。呆在棋里舒服。就是
没有棋盘,棋子儿,我在心里就能下,碍谁的事儿啦?”我说:“假如有一天不让
你下棋,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,你觉得怎么样?”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说:“不可
能,那怎么可能?我能在心里下呀!还能把我脑子挖了?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。
”我叹了一口气,说:“下棋这事儿看来是不错。看了一本儿书,你不能老在脑子
里过篇儿,老想看看新的。下棋可不一样了,自己能变着花样儿玩。”他笑着对我
说:“怎么样,学棋吧?咱们现在吃喝不愁了,顶多是照你说的,不够好,又活不
出个大意思来。书你哪儿找去?下棋吧,有忧下棋解。”我想了想,说:“我实在
对棋不感兴趣。我们队倒有个人,据说下得不错。”他把烟屁股使劲儿扔出门外,
眼睛又放出光来:“真的?有下棋的?嘿,我真还来对了。他在哪儿?”我说:“
还没下班呢。看你急的,你不是来看我的吗?”他双手抱着脖子仰在我的被子上,
看着自己松松的肚皮,说:“我这半年,就找不到下棋的。后来想,天下异人多得
很,这野林子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下棋下得好的。现在我请了事假,一路找人下棋
,就找到你这儿来了。”我说:“你不挣钱了?怎么活着呢?”他说:“你不知道
,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,挣钱了,我也就不用给家寄那么多钱了。我就想,趁这
功夫儿,会会棋手。怎么样?你一会儿把你说的那人找来下一盘?”我说当然,心
里一动,就又问他:“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?”他叹了一口气,望着屋顶,
很久才说:“穷。困难啊!我们家三口儿人,母亲死了,只有父亲、妹妹和我。我
父亲嘛,挣得少,按平均生活费的说法儿,我们一人才不到十块。我母亲死后,父
亲就喝酒,而且越喝越多,手里有俩钱儿就喝,就骂人。邻居劝,他不是不听,就
是一把鼻涕一把泪,弄得人家也挺难过。我有一回跟我父亲说:‘你不喝就不行?
有什么好处呢?’他说:‘你不知道酒是什么玩意儿,它是老爷们儿的觉啊!咱们
这日子挺不易,你妈去了,你们又小。我烦哪,我没文化,这把年纪,一辈子这点
子钱算是到头儿了。你妈死的时候,嘱咐了,怎么着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挣钱。你
们让我喝口酒,啊?对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,下辈子算吧。’”他看了看我,又说
:“不瞒你说,我母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。后来大概是有人看上了,做了人家的小
,也算从良。有烟吗?”我扔过一支烟给他,他点上了,把烟头儿吹得红红的,两
眼不错眼珠儿地盯着,许久才说:“后来,我妈又跟人跑了,据说买她的那家欺负
她,当老妈子不说,还打。后来跟的这个是什么人,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我是我妈
跟这个人生的。刚一解放,我妈跟的那个人就不见了。当时我妈怀着我,吃穿无着
,就跟了我现在这个父亲。我这个后爹是卖力气的,可临到解放的时候儿,身子骨
儿不行,又没文化,钱就挣得少。和我妈过了以后,原指着相帮着好一点儿,可没
想到添了我妹妹后,我妈一天不如一天。那时候我才上小学,脑筋好,老师都喜欢
我。可学校春游、看电影我都不在,给家里省一点儿是一点儿。我妈怕委屈了我,
拖累着个身子,到处找活。有一回,我和我母亲给印刷厂叠书页子,是一本讲象棋
的书。叠好了,我妈还没送去,我就一篇一篇对着看。不承想,就看出点儿意思来
。于是有空儿就到街下看人家下棋。看了有些日子,就手痒痒,没敢跟家里要钱,
自己用硬纸剪了一副棋,拿到学校去下。下着下着就熟了。于是又到街上和别人下
。原先我看人家下得挺好,可我这一跟他们真下,还就赢了。一家伙就下了一晚上
,饭也没吃。我妈找来了,把我打回去。唉,我妈身子弱,都打不痛我。到了家,
她竟给我跪下了,说:‘小祖宗,我就指望你了!你若不好好儿念书,妈就死在这
儿。’我一听这话吓坏了,忙说:‘妈,我没不好好儿念书。您起来,我不下棋了
。’我把我妈扶起来坐着。那天晚上,我跟我妈叠页子,叠着叠着,就走了神儿,
想着一路棋。我妈叹一口气说,‘你也是,看不上电影儿,也不去公园,就玩儿这
么个棋。唉,下吧。可妈的话你得记着,不许玩儿疯了。功课要是拉下了,我不饶
你。我和你爹都不识字儿,可我们会问老师。老师若说你功课跟不上,你再说什么
也不行。’我答应了。我怎么会把功课拉下呢?学校的算术,我跟玩儿似的。这以
后,我放了学,先做功课,完了就下棋,吃完饭,就帮我妈干活儿,一直到睡觉。
因为叠页子不用动脑筋,所以就在脑子里走棋,有的时候,魔症了,会突然一拍书
页,喊棋步,把家里人都吓一跳。”我说:“怨不得你棋下得这么好,小时候棋就
都在你脑子里呢!”他苦笑笑说:“是呀,后来老师就让我去少年宫象棋组,说好
好儿学,将来能拿大冠军呢!可我妈说,‘咱们不去什么象棋组,要学,就学有用
的本事。下棋下得好,还当饭吃了?有那点儿功夫,在学校多学点儿东西比什么不
好?你跟你们老师们说,不去象棋组,要是你们老师还有没教你的本事,你就跟老
师说,你教了我,将来有大用呢。啊?专学下棋?这以前都是有钱人干的!妈以前
见过这种人,那都是身份,他们不指着下棋吃饭。妈以前呆过的地方,也有女的会
下棋,可要的钱也多。唉,你不知道,你不懂。下下玩儿可以,别专学,啊?’
5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5:11 | 只看该作者
’我
跟老师说了,老师想了想,没说什么。后来老师买了一副棋送我,我拿给妈看,妈
说,‘唉,这是善心人哪!可你记住,先说吃,再说下棋。等你挣了钱,养活家了
,爱怎么下就怎么下,随你。’”我感叹了,说:“这下儿好了,你挣了钱,你就
能撒着欢儿地下了,你妈也就放心了。”王一生把脚搬上床,盘了坐,两只手互相
捏着腕子,看着地下说:“我妈看不见我挣钱了。家里供我念到初一,我妈就死了
。死之前,特别跟我说,‘这一条街都说你棋下得好,妈信。可妈在棋上疼不了你
。你在棋上怎么出息,到底不是饭碗。妈不能看你念完初中,跟你爹说了,怎么着
困难,也要念完。高中,妈打听了,那是为上大学,咱们家用不着上大学,你爹也
不行了,你妹妹还小,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挣钱,家里就靠你了。妈要走了,一辈子
也没给你留下什么,只捡人家的牙刷把,给你磨了一副棋。’说着,就叫我从枕头
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,打开一看,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,磨得是光了又光,赛
象牙,可上头没字儿。妈说,‘我不识字,怕刻不对。你拿了去,自己刻吧,也算
妈疼你好下棋。’我们家多困难,我没哭过,哭管什么呢?可看着这副没字儿的棋
,我绷不住了。”

我鼻子有些酸,就低了眼,叹道:“唉,当母亲的。”王一生不再说话,只是
抽烟。
6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5:44 | 只看该作者
山上的人下来了,打到两条蛇。大家见了王一生,都很客气,问是几分场的,
那边儿伙食怎么样。王一生答了,就过去摸一摸晾着的衣裤,还没有干。我让他先
穿我的,他说吃饭要出汗,先光着吧。大家见他很随和,也就随便聊起来。我自然
将王一生的棋道吹了一番,以示来者不凡。大家都说让队里的高手“脚卵”来与王
一生下。一个人跑了去喊,不一刻,脚卵来了。脚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识青年,个
子非常高,又非常瘦。动作起来颇有些文气,衣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,有时候走在
山间小路上,看到这样一个高个儿纤尘不染,衣冠楚楚,真令人生疑。脚卵弯腰进
来,很远就伸出手来要握,王一生糊涂了一下,马上明白了,也伸出手去,脸却红
了。握过手,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,说:“我叫倪斌,人儿倪,文武
斌。因为腿长,大家叫我脚卵。卵是很粗俗的话,请不要介意,这里的人文化水平
是很低的。贵姓?”王一生比倪斌矮下去两个头,就仰着头说:“我姓王,叫王一
生。”倪斌说:“王一生?蛮好,蛮好,名字蛮好的。一生是哪两个字?”王一生
直仰着脖子,说:“一二三的一,生活的生。”倪斌说:“蛮好,蛮好。”就把长
臂曲着往外一摆,说:“请坐。听说你钻研象棋?蛮好,蛮好,象棋是很高级的文
化。我父亲是下得很好的,有些名气,喏,他们都知道的。我会走一点点,很爱好
,不过在这里没有对手。你请坐。”王一生坐回床上,很尴尬地笑着,不知说什么
好。倪斌并不坐下,只把手虚放在胸前,微微向前侧了一下身子,说:“对不起,
我刚刚下班,还没有梳洗,你候一下好了,我马上就来。噢,问一下,乃父也是棋
道里的人么?”王一生很快地摇头,刚要说什么,但只是喘了一口气。倪斌说:“
蛮好,蛮好。好,一会儿我再来。”我说:“脚卵洗了澡,来吃蛇肉。”倪斌一边
退出去,一边说:“不必了,不必了。好的,好的。”大家笑起来,向外嚷:“你
到底来是不来?什么‘不必了,好的’!”倪斌在门外说:“蛇肉当然是要吃的,
一会儿下棋是要动脑筋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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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6:01 | 只看该作者
大家笑着脚卵,关了门,三四个人精着屁股,上上下下地洗,互相开着身体的
玩笑。王一生不知在想什么,坐在床里边,让开擦身的人。我一边将蛇头撕下来,
一边对王一生说:“别理脚卵,他就是这么神神道道的一个人。”有一个人对我说
:“你的这个朋友要真是有两下子,今天有一场好杀。脚卵的父亲在我们市里,真
是很有名气哩。”另外的人说:“爹是爹,儿是儿,棋还遗传了?”王一生说:“
家传的棋,有厉害的。几代沉下的棋路,不可小看。一会儿下起来看吧。”说着就
紧一紧手脸。我把蛇挂起来,将皮剥下,不洗,放在案板上,用竹刀把肉划开,并
不切断,盘在一个大碗内,放近一个大锅里,锅底蓄上水,叫:“洗完了没有?我
可开门了!”大家慌忙穿上短裤。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,中间架起柴引着,就
将锅放在土坯上,把猪吆喝远了,说:“谁来看看?别叫猪拱了。开锅后十分钟端
下来。”就进屋收拾茄子。

有人把脸盆洗干净,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饭和一小盆清水茄子,捎回来一棵葱和
两瓣野蒜、一小块姜,我说还缺盐,就又有人跑去拿来一块,捣碎在纸上放着。

脚卵远远地来了,手里抓着一个黑木盒子。我问:“脚卵,可有酱油膏?”脚
卵迟疑了一下,返身回去。我又大叫:“有醋精拿点儿来!”
8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6:50 | 只看该作者
蛇肉到了时间,端进屋里,掀开锅,一大团蒸气冒出来,大家并不缩头,慢慢
看清了,都叫一声好。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,粉粉地冒蒸气。我嗖的一下
将碗端出来,吹吹手指,说:“开始准备胃液吧!”王一生也挤过来看,问:“整
着怎么吃?”我说:“蛇肉碰不得铁,碰铁就腥,所以不切,用筷子撕着蘸料吃。
”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。

脚卵来了,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,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,
我问是什么,脚卵说:“这是草酸,去污用的,不过可以代替醋。我没有醋精,酱
油膏也没有了,就这一点点。”我说:“凑合了。”脚卵把盒子放在床上,打开,
原来是一副棋,乌木做的棋子,暗暗的发亮。字用刀刻出来,笔划很细,却是篆字
,用金丝银丝嵌了,古色古香。棋盘是一幅绢,中间亦是篆字:楚河汉界。大家凑
过去看,脚卵就很得意,说:“这是古董,明朝的,很值钱。我来的时候,我父亲
给我的。以前和你们下棋,用不到这么好的棋。今天王一生来嘛,我们好好下。”
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,很小心地摸,又紧一紧手脸。

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,把葱末、姜末和蒜末投进去,叫声:“吃起来!”
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,伸筷撕那蛇肉蘸料,刚入嘴嚼,纷纷嚷鲜。

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,王一生一边儿嚼着,一边儿说:“我没吃过螃
蟹,不知道。”脚卵伸过头去问:“你没有吃过螃蟹?怎么会呢?”王一生也不答
话,只顾吃。脚卵就放下碗筷,说:“年年中秋节,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
,吃螃蟹,下棋,品酒,作诗。都是些很高雅的人,诗做得很好的,还要互相写在
扇子上。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。”大家并不理会他,只顾吃。脚卵眼看
蛇肉渐少,也急忙捏起筷子来,不再说什么。
9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7:22 | 只看该作者
不一刻,蛇肉吃完,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。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,放小
许蒜和盐拌了。再将锅里热水倒掉,续上新水,把蛇骨放进去熬汤。大家喘一口气
,接着伸筷,不一刻,茄子也吃净。我便把汤端上来,蛇骨已经煮散,在锅底刷拉
刷拉地响。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,我就拔来几棵,揪在汤里,立刻屋
里异香扑鼻。大家这时饭已吃净,纷纷舀了汤在碗里,热热的小口呷,不似刚才紧
张,话也多起来了。

脚卵抹一抹头发,说:“蛮好,蛮好的。”就拿出一支烟,先让了王一生,又
自己叼了一支,烟包正待放回衣袋里,想了想,便放在小饭桌上,摆一摆手说:“
今天吃的,都是山珍,海味是吃不到了。我家里常吃海味的,非常讲究,据我父亲
讲,我爷爷在时,专雇一个老太婆,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拔脏东西。燕窝这种东西,
是海鸟叼来小鱼小虾,用口水粘起来的,所以里面各种脏东西多得很,要很细心地
一点一点清理,一天也就能搞清一个,再用小火慢慢地蒸。每天吃一点,对身体非
常好。”王一生听呆了,问:“一个人每天就专门是管做燕窝的?好家伙!自己买
来鱼虾,熬在一起,不等于燕窝吗?”脚卵微微一笑,说:“要不怎么燕窝贵呢?
第一,这燕窝长在海中峭壁上,要拼命去挖。第二,这海鸟的口水是很珍贵的东西
,是温补的。因此,舍命,费工时,又是补品,能吃燕窝,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
身份。”大家就说这燕窝一定非常好吃。脚卵又微微一笑,说:“我吃过的,很腥
。”大家就感叹了,说费这么多钱,吃一口腥,太划不来。
10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8:09 | 只看该作者
天黑下来,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渐渐亮了。我点起油灯,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。
脚卵就说:“王一生,我们来下一盘?”王一生大概还没有从燕窝里醒过来,听见
脚卵问,只微微点一点头。脚卵出去了。王一生奇怪了,问:“嗯?”大家笑而不
答。一会儿,脚卵又来了,穿得笔挺,身后随来许多人,进屋都看看王一生。脚卵
慢慢摆好棋,问:“你先走?”王一生说:“你吧。”大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。

走出十多步,王一生有些不安,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。走过三十几步,王
一生很快地说:“重摆吧。”大家奇怪,看看王一生,又看看脚卵,不知是谁赢了
。脚卵微微一笑,说:“一赢不算胜。”就伸手抽一颗烟点上。王一生没有表情,
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。两人又走。又走到十多步,脚卵半天不动,直到把一根烟吸
完,又走了几步,脚卵慢慢地说:“再来一盘。”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,纷纷问。
王一生很快地将棋码成一个方堆,看看脚卵问:“走盲棋?”脚卵沉吟了一下,点
点头。两人就口述棋步。好几个人摸摸头,摸摸脖子,说下得好没意思,不知谁是
赢家。就有几个人离开走出去,把油灯带得一明一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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